有关 Daft Punk 新专的顿悟和过度诠释
Daft Punk 的绝唱 Random Access Memories (以下简称 RAM)迄今已十年有余,这支业已解散的电子组合于五月发表 RAM 十周年特别版之后,没想到在初冬季节又放出了专辑的「无鼓版」。是的,仅仅是把打击乐音轨 mute 掉而已,连 Giorgio by Moroder 里面的节拍器都去掉了。
还能这么玩?
有人煞有介事地猜测,说会不会给神专留了个开放式结尾,邀请大家自行发挥,填充节奏空白?也有人解读说,这是要剥离舞曲的本质,让听者更加留意其他乐器的演奏细节。确实,官网介绍有这么一段文字:
Doing so brings out a timeless quality to the album, giving listeners the ability to dive deeper into the layers of each track.
有的歌(比如 Within)去掉鼓之后并无伤大雅,甚至成了更加温柔的表达。截至写作本文时,Within 在 Spotify 的播放量已超二百万,高过同专其他曲目一个数量级。可那些原本节奏明快的名曲,如 Give Life Back To Music、Get Lucky 等,也因此牺牲掉了根基,听来未免有种半成品的尴尬。
以 Daft Punk 的性子,纵然不会跳出来解释更多,或许本来就是个玩笑。我想与其费尽心思妄加揣测,不如为我所用。反正听到专辑的第一时间,我就假装自己是乐队成员,跟着无鼓音轨猛拍大腿、大玩空气鼓。过一会发信息给鼓手朋友,哈,原来大家不约而同,都在干这事呢。
无心玩闹的过程中,我注意到一种感受从无到有、愈演愈烈,以至于,它有可能直指 Daft Punk 良苦用心之本质——简单来说,这张专辑让跟着打节奏的我,不得不竖起耳朵,用心聆听其他乐器的情绪和律动,让自己融入其中。
有人会问,这难道不是常识吗?乐队不都是这么玩的吗?
以前是,现在很多时候不是了。
以我自己为例,通常在现场演出时会用耳机返送。送到鼓手耳朵里的,除了现场实时声响外,还包含着 PGM(背景播放音轨)里节拍器的滴答滴答;讲究一点的团队,还会提前录制重要演奏节点的提示:「准备急停,一,二,一二三四」。这样做固然大大提高了乐手间的磨合效率,一首新歌从编曲完成到登台演出,排练个两三次就够。而另一方面,我似乎成了节奏的奴隶。
我为节拍器打工,听从语音指示,无需强记哪里停哪里起。 演奏一首歌曲,就是完成一项任务,按部就班,指哪打哪;慢慢的,我不再反复聆听一首歌曲,也不必与歌共情、尽心理解创作者用意,我的四肢仅是执行指令的工具。 后来试音的时候,我会请求调音师:「我耳返里的节拍器和 Cue 麻烦给多点」,大到可以盖过吉他贝斯主唱……
如此这般,我们还是乐队吗?我们还要看彼此的眼睛吗? 乐手间的舞台互动,都要提前设计练习,是表演所需,而非身心需要。被数字化装备的我们,成了各司其职的流水线工人。 我不喜欢这样。
更糟糕的是,似乎练鼓的动力也没有那么强了。
记得大学时排练,吉他手泰郎总说我打鼓不稳,我回宿舍发狠,在水房里听着节拍器狂练基本功,为的就是演出时不用节拍器。现在倒好,MacBook+声卡成为舞台标配,我反倒离不开节拍器了。
技术依赖是双向的。编曲者也会抵挡不住电脑创作的快感,令作品逐渐复杂化,全然不计乐手能否在现场还原。有了技术加持,所有变拍子、变速、变调的操作,原本需要乐队大量时间成本去磨合,如今都可以被自动化。人若演奏不了,便囫囵灌进背景音轨,演出时同步播放就好了。
这是恶习,得治。
Daft Punk 玩了那么多年的自动化音乐,想必在十年前觉悟了。RAM 专辑的制作,全面回归模拟,其中大部分的乐器也是由真人录制的。有关它的技术细节,近十年有很多资料可循,感兴趣可找来一看,太值得琢磨了。与其说 Daft Punk 复古,不如说是受够了音乐界的「去人性化」的风潮,前有 Kraftwerk,中有 Daft Punk 自己,后继者更是无数,遍布今日榜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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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喜欢的歌 Giorgio by Moroder,完全彰显了 RAM 专辑的精神内核。由经典 disco 节拍开始,伴随 Giorgio Moroder 的独白,进化到 Moog 合成器编织的机械秩序里;行进中,冰冷外壳逐渐褪去,一步一步释放人性之魅力——5分50秒开始,鼓手 Omar Hakim 不再受控,渐进至狂放的境地。一首歌就是一则寓言,完美对应了流行乐从人性演化到机器性、再由机器性回归人性的过程。
浪潮滚滚中,不乏 Daft Punk 的影子。
RAM 的无鼓版专辑,无心插柳,让作为鼓手的我意识到,乐队的本质乃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结,而非技术统治下的流水线作业。
技术当然给人无穷便利,可「无穷」本是种虚幻的诱惑,就像滑不完的短视频、Costco 里满柜的鸡胸肉、和任意续杯的碳酸水,它们固然无穷,肉身容量终归有限。反而,我相信智慧始于匮乏(详见河森堡著《进击的智人》)。二战时爵士乐手纷纷入伍,大乐队难以为继,因陋就简,恰给了年轻一代以创新机遇,这才有了后面的 bebop、cool jazz、free jazz 种种,爵士乐因此一路鲜活到今天。摇滚乐虽是不同的故事,但本质无它,三五个人组合在一起,吉他贝斯鼓,几块效果器,压榨出多元的光彩。
这次把鼓隐去,那么下一次呢?去掉贝斯会怎样?摘掉人声会怎样?究竟我们听音乐时在听什么,音乐的本质是什么?Daft Punk 此番操作,若让你我心生疑惑,进而思之辩之,就不是一场没有意义的玩笑。
李源
2023.11